附录1*
一
青年渠马上就要竣工了。公社王书记要我今天到响石湾大队去采访一次,了解一下修建青年渠的典型事迹,写一篇通讯,好在公社广播站广播。接受任务后,我便匆匆出发了。
这是我第一次到响石湾大队。我决定按照王书记的指点,先到青年渠暂未完工的最后部分---高岩岭工地去看看,接触一下战斗在那里的青年突击队员们;再到大队去找郭支书和干部们谈谈,傍晚便可以回来了。
真不凑巧,我刚到达高岩岭工地,那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子声。青年突击队员们都不见了,只有一个人在山崖下来回跳动,所到之处直冒青烟。我估计是要“放炮”(爆破)了,便就近躲在一颗漆树下。
我细心观察着爆破手敏捷的动作。啊,还是一位“女炮手”呢!只见她循序点燃每根导火索,甩着两条短辫,一边吹着哨子,一边向远处躲去。
不知咋的,她突然向我这边跑来,嘴里还嚷嚷着。
“赶快躲开,这里不安全!”“女炮手”喊着跑到我跟前,一把把我拉起,使劲儿把我推到旁边的一块大岩石后。
我还没弄清缘由,忽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巨响,紧接着飞来雨点般的碎石泥块,落在我们周围。前面这块大石头刚好成了“挡箭牌”。
这几炮果真非同小可,碎石竟然飞出好几十丈远。我暗暗庆幸自己和感激这位救我脱险的“女炮手”,震花了的眼睛不觉朝她望去,啊!我突然惊呆了---只见她正踉跄地站起,左腿肚躺着鲜血…
“同志,你受伤了!”我惊呼着扶起她,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惭愧。
她活动了一下大腿,满不在乎地说:“这点伤不碍事,马上就会好的。”接着又用教训的口吻对我道:“看你这毛丫头,真冒失,差点出了大事故。”
我心里除了感激之外,忘掉了一切。我真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拨弄着辫子。
她见我这样,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语重了一点,怕伤到我,又关切地问道:“刚才我推你那一把,没摔痛吧?”
“没有。你为救我负了伤,真不知怎样感谢你。”我这才抬起头来,深切地望了对方一眼。她那端庄大方的身容,即刻映入了我的眼帘:中等精干的身材,黑里透红的脸庞,双眸黑而发亮;不知是天热还是劳累,脸上渗满了汗珠;看样子比我大不了多少,约二十挂零;左腿高卷的裤脚下,留有一块殷红的血迹…
“女炮手”见我仔细打量着她,便用手指了指刚才的爆破点,有意引开我的视线:“你看这几炮炸得多好,我们马上就可以连通渠道了。”她声音有些激动起来,“我们青年突击队争取在天黑前攻下这道最后的难关,让青年渠提前通水。”
对方的话不仅感动了我,而且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了此行的任务。我觉得这位“女炮手”的精神很可贵,也许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英雄事迹呢!
“看样子你准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吧?叫什么名字呀,在哪个社队?”我正要问对方,没想到她倒先“采访”起我了。
“我叫林庆梅,下乡才半年,是公社的‘编外’广播员,到响石湾大队来采访的,想专门了解一下你们青年突击队的先进事迹。”我向对方作了自我介绍。
“女炮手”似乎有意要避开青年突击队“先进事迹”的话题,只是讲了些社队领导关心、社员群众支持之类的话,说赶在今年6月上旬芒种节气前竣工通水如何紧迫有意义、最后“突破”高岩岭段还有哪些困难和问题等。
她愈来愈让我感到敬畏。我正想问她的名字,忽然前面传来了呼喊声。她向我说了声“再见”,便小跑而去。
高岩岭工地繁忙起来,不时传来一波波打眼撬石声和一阵阵号子声。我呆呆地站在已具雏形的青年渠边,完全陶醉于这梦境般的场面。尤其是那位“女炮手”在我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本来还想和她谈一会儿的,但又觉得不如先找大队郭支书谈谈好。郭支书一定更了解青年突击队的情况。我终于念念不舍地离开了工地。
二
中午一两点钟,我赶到了响石湾。这是个约莫百十来户农家的山寨,久旱不雨已使新改建的梯形水田里干得裂了口,禾苗都有些泛黄了。啊,地里都等着青年渠的“救命水”呢!
响石湾大队郭支书很热情地接待我,并请我到他家吃了饭。
我与这位郭支书早就在公社相识,所以直接向他说明了来意。
郭支书高兴地回应:“欢迎你来呀!公社广播站上次播报的那篇关于我们青年渠的报道,很受社员们尤其是直接参与建设的那些青年突击队员的欢迎。现在这篇通讯由我们的小林记者兼播音员亲自采访执笔,一定更好。”
我又告诉他,说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典型人物,请他帮忙推荐并介绍一下其模范事迹。
郭支书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青年突击队的模范事迹很多。青年渠马上就要胜利完工了,这和每个队员的积极苦干是分不开的。”他磕了磕烟杆,接着问我:“你认识青年突击队长吗?”
我摇摇头。
“这姑娘是三年前插队的知识青年,她立志扎根山区,用自己的青春来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青年渠就是在她的倡议下动工的。”
“她叫什么名字?”听了郭支书的介绍,我急于知道她是谁。
“小雷。”
小雷?我对郭支书不完整的回答有点失望。因为我问的名字,他答的却只是姓氏。但又觉得不好再问,只得请他介绍小雷的事迹。
郭支书介绍:“小雷高中毕业后,一开始被分配到城郊插队落户。后来经她一再申请,组织上才安排她和几位同学来到了我们这个穷山沟。她的那几位同学去年都抽调到工厂去了,她是经再三要求才留下的。因小雷在我们这里表现突出,大伙儿推荐她担任了大队团支书和铁姑娘队长,去年还光荣地入了党呢!”郭支书一边介绍,我一边拿出笔记本记录。当他介绍到小雷提议修水渠,带头上山找水源的事迹时,我感到与我要写的那篇通讯直接相关,便作为重点记了下来:
在“三治”(治山、治水、治土)战斗中,小雷带领共青团员和铁姑娘队员干在最前头。通过一年的努力,把响石湾一半以上的坡地改成了保水的梯田,种上了水稻。但由于这里缺水,还是不能做到高产保收。
于是,小雷就带着一帮青年到处寻找水源。因缺水是困扰响石湾人已久的一块心病,年轻人的举动自然得到大队党支部和社员群众的热心支持。据村里一位经常上山采药的老农讲,在高岩岭背后有一个山洞,他曾听到里面有流水声,也许是条“阴河”(当地人对“暗河”的称谓)。了解到这个线索,小雷兴奋不已,决定立即进洞探水。可又有人散布迷信,把那山洞说得神乎其神,还说一旦惊动“龙脉”将大祸临头。一经调查得知,原来是一个曾经以“跳神”为业、如今仍经常逃避劳动的“懒汉”放的话,不值一驳。
郭支书和小雷次日即带领民兵们上山探查,找到那个洞口已是深夜,凭借预先准备好的火把,但见里面阴风嗖嗖,寒气逼人。小雷冲在最前面,紧跟着郭支书、民兵连长等。正走着忽然唧唧喳喳怪叫着飞出一大群黑乎乎的东西。大家一定神,原来是被惊散的一群栖息在岩洞中的“盐(檐)老鼠”---当地人对“蝙蝠”的称谓。他们走了约莫一二十丈远,里面就传出“哗哗”的流水声;再走五六丈远,便看见清清的阴河水了。
人们一阵欢呼雀跃,个个满脸喜悦地走出了山洞。这时天色已经微明。
回来后,大队立即召开了导水出洞、修建水渠、引水入村的誓师大会。小雷第一个报名参战,接着又有几十个姑娘小伙跟着报名。于是,党支部决定由小雷担任这支青年突击队长,并给未来的引水渠取名“青年渠”。
接着,小雷又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并结合“土法”,完成了水渠的勘探测绘工作。还通过向县、社水利专家请教,解决了提高阴河水位、导水出洞的技术难题。
这些都是一年前的事了。小雷和响石湾人民的企盼和梦想眼看就要实现了…
我完全被小雷的故事感动了。这不是一组生动的通讯或文学素材吗?我认为可以把她好好写一下,便决定去采访小雷本人。再说郭支书也要忙别的“队(村)务”去了。
我正准备告辞,忽然郭支书的老伴走过来接过了话题:“提起小雷呀,谁都会伸大拇指。当初她住在我家,我可喜欢她啦!有件事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是青年渠动工的第三天,早上四五点来钟小雷就起床了。只听得门外一阵‘铛铛’的响声,我觉得奇怪,便出门一看,嗨!我的天,你猜她在干什么?她正操起十磅铁锤,在那儿练着抡锤技术呢!我一问才知,原来小雷在工地上还不会抡大锤,看见小伙们抡锤把钢钎一点点打进坚固的岩石,心里不知多羡慕。于是,她便挤出上工前的一点时间,偷偷练起了抡锤技术。练了几天后,当大伙看到她在工地上熟练而轻巧地抡锤时,无不惊叹‘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大妈有声有色地讲着,还不时配以手势。“后来小雷搬到大队仓库隔间去了,我还真舍不得她搬走呀!”
大妈又谈了好一阵子。大约四点多钟,我才离开郭支书家,向高岩岭工地走去。真想早点见到我“作品”主人公的“真容”,听听她亲口说些什么。
三
工地上一片寂静。青年渠出自高岩岭山后,环腰通过高岩岭主体,朝向响石湾绵延伸展而去。看样子水渠已经完工了,建设者们都回了家。他们还要准备迎接明天的开闸放水,参加竣工庆祝大会呢!
我一阵兴奋,便沿着水渠参观起来。
我刚转过一道渠湾,突然发现有个人正在渠道里忙乎着。走近一看,正是上午救我脱险的那个“女炮手”。
“同志!”
“庆梅!”
我和对方差不多同时招呼。
只见她一只脚踏在渠道中的一块约莫三百来斤重的石头上,揩了揩满脸的汗水,有点焦虑地说:“你来得正好。刚才我检查水渠时,发现山上滚下的这块落石,堵住了渠道。不搬掉它会影响渠水通过。你来帮帮我吧!”
我二话没说,一卷衣袖就跳下渠沟。我们俩试图把这块石头抬上来,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济于事。这都怪我的力气太小,累得我直喘粗气。
“女炮手”略为思索了了一下,找来了一把十磅大锤,对准石头就砸。她“稳准狠”的抡锤动作吸引了我,我暗暗佩服这个“巾帼力士”。只见她砸了十几锤,石头就开了花。
这时,我猛然想起郭支书老伴讲的小雷晨练“锤术”的故事,眼前这位姑娘莫不就是…我心里一亮,连忙用试探而又很有把握的口气问道:
“你一定姓雷吧?”
“不,我姓肖。”她一边忙着往外搬扔打碎的石块,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我。
“为什么姓肖呢?你肯定在骗我!”我仍不甘心,坚持认为她姓雷。
“你这是怎么啦?我啥时骗过你呀?”对方疑惑地嗔怪道。
我也觉得自己那句话太突兀了,不过还是觉得她应该姓雷。
“肖大姐!肖大姐!”忽然从我们身后传来了一阵尖利的喊声。我回头看去,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劈头就说开了:“郭支书派我来找你,要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准备参加明天的竣工典礼。老这样拼命干,还得注意身体啊!”
“肖大姐,你先回去吧!这里我们来清理。”我不再怀疑这位“女炮手”姓肖了,也学着小姑娘称呼起“肖大姐”来。
“我替你巡查渠道,你先回去!”小姑娘说着就要去拉她的肖大姐。
肖大姐摆了摆手:“明天水渠就要开闸放水了,我这是激动啊!响石湾的稻田正等着这‘救命水’,乡亲们也都翘首指望着这一天呢!我怕万一哪里有个差池或纰漏影响通水啊!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紧张,回去哪里睡得着?还不如在工地转转心里踏实。”
短短的一席话既朴实又真诚,道出了她的精神境界和高度责任心。我不禁对她由衷地“折服”起来。
我们无法劝离肖大姐,只得眼看着她继续往渠沟外搬扔碎石块。
通过肖大姐的介绍,我知道那位小姑娘名叫玉兰,也是青年突击队员。玉兰还亲切地称呼我“庆梅姐”呢!
干了一会儿她俩又劝离起我来,说我是从公社下来采访的,应该去办自己的事儿。
我希望了解肖姐---她对我来说毕竟不像对小姑娘那么“大”,便自我调整略去了那个字---更多的情况,也想从中了解小雷的事迹,一直固执不肯离开,她俩也就不再坚持了。
我们整理好了这段渠道后,又往前巡查了一段,还对有的地方做了修补,直到天黑才收工。
也许是由于繁忙的缘故吧,我再也没找到机会问及肖姐和小雷的事迹。
回村后,肖姐知道我不能赶回公社去了,要留我到她那里去休息。我正想借此机会更进一步了解她并找到小雷,便答应住一宿,准备明早动身返回。
四
肖姐住在大队新翻修仓库的东头,分里外两小间,外面作厨房,里间作寝室。
寝室里放着一张简易书桌,上面整齐立放着几本马列毛著作和鲁迅杂文、雷锋日记之类的“时代”读物;右边是床铺;墙上贴着一幅“在广阔天地锻炼成长”的宣传画和一张自绘的青年渠水彩效果图…陈设虽简陋,但显整洁、清新和舒爽。
肖姐热情地接待我,安排我吃饭、洗脸、洗脚等,还在煤油灯下与我亲切地攀谈起来。
“你采访的事都办完了吗?”肖姐问我。
“快了。搜集了不少素材,其中有许多是小雷的事迹,可就是没见到她本人。”
不知咋的,肖姐竟然一愣,后又笑开了:“小雷也没什么,只不过做了点应该做到事,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很远哩!”
真奇怪,怎么这位纯真、高尚的肖姐,竟然说出了如此不逊的话!我不能过早地给她下结论,便一个劲儿地劝说她改变自己的看法。
我一一列举了小雷的许多事迹,最后还说:“小雷是你们队长,你一定更了解她。她是我们青年一代的榜样,值得大家好好学习。”
肖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笑笑说:“你怎么这么了解小雷?一定认识她啰!”
“当然认…认识,我们是同学。”我想自己既然夸奖了一番小雷,若说自己不认识她,也未免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了,于是不由得撒了谎。
肖姐笑得更响了。这使我难堪起来。是不是她发现我在撒谎了?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肖姐止住笑声道:“你对小雷的看法,有一些正确,也有一些不对。我看她缺点也不少,你应该多多帮助她才对。”
我对肖姐的说法很不满,还想辩解一番。
“好了,我现在要去大队部开会,咱们以后再聊吧!”肖姐突然要起身告辞。
我不便挽留,只好叫她快去快回。
肖姐刚出门又折回对我说:“庆梅,你今天累了,还是先睡吧,不必等我了。”
我点点头,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门外的夜幕中。
肖姐走后,我心里一直纳闷:怎么她对小雷的看法与郭支书是那样不同?也许她不了解小雷吧,也许她嫉妒…
我感到有些困倦了,便上床就寝,但仍被采访任务搅得心绪不宁,甚至觉得有些棘手。照理应该把小雷作为典型来写,可至今对她却熟识无“睹”---未见其“真容”、未听其“真言”、未感其“真情”。若把肖姐作为典型,虽然她有许多值得写的方面,我也目睹了她的一些模范行为,可又从未听到过旁人的证实和赞赏。是不是因为她过于骄傲自大呢?要不她对小雷怎么那么“不屑”?
我正苦思闷想地挑选着“典型”,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段话:“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看多了,凑合起来写。”于是恍然大悟:把小雷和肖姐凑合起来写,不就成了一个好“典型”吗?
我愈想愈兴奋,很快就完成了关于“人物形象”的构思。疲倦也终于战胜了兴奋,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五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我没见到肖姐,却见到了她留下的 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 庆梅:
- 昨晚散会很晚,我深夜才回家,那时你睡得正香。今早我起床后,见你还在熟睡,就没打扰你。昨天赶路又采访累坏了你,多睡会吧!
- 我姓“肖”名“蕾”,在当地方言里“小”“肖”不分,听起来就很像“小雷”了。昨天你可能对我的名字产生了误解,后来我也没告诉你,你会原谅姐吧?
- 早餐煮了几个红薯和鸡蛋,盖在锅里以免变凉。你可要吃了再走。我马上要赶到高岩岭去准备“青年渠竣工庆典”,希望你也来参加。
- 再见。
- 肖蕾
- 六月三日晨
看完这张字条,我胸中顿时波涛翻滚。女炮手---小雷---肖姐---肖蕾,在我心里构成了一个高大的人物形象。这不正是我“踏破铁鞋”要寻觅的“典型”吗?我了解肖蕾的曲折过程,此行的前前后后,不正是一篇有趣的故事吗?
想到这里,我顾不得吃早餐,揣了两个红薯,便疾步朝高岩岭跑去…
(成稿于年满18周岁前夜的知青新建队,难掩粗糙幼稚,加之或投稿操作不当而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