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2(原载《长江文艺》1979年第4-5期合刊,署笔名“波峰”。)
一
当姚远从遥远而美丽的梦境中归来,早春的阳光已经爬上了床头。不好!上工时间早过了---这对于他来说是没有先例的。于是,他赶紧披衣下床。迟到总比旷工好哇。
“睡得好吗?”门口坐着面带笑容的大队王支书。
“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王支书旁边还坐着一个同样面带笑容的陌生人。
“…” 姚远楞了足足十秒钟。他心中对这两位不速之客在大忙时节来访和耐心静候所产生的诧异,就象睡意惺忪的眼睛对白昼不适一样。王支书看到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就拉他坐下来,用令人不解的亲热口吻道:“姚远同志,”(头一次这样称呼)“今天用不着出工了,考虑大事要紧。”
于是言归正传。陌生人是县里的干部,告知有关姚远的招工事宜已办妥…
什么?姚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意外的喜讯使他心里充满了庆幸和感恩的冲动。看来,恽云那调皮鬼的“披露”是确实的:昨天,恽云用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提议为他们知识青年小组又有三位---他强调,其中首先是姚远,即将奔赴新的岗位而干一杯。姚远谢绝了。他早已不热衷于这套寻开心的儿戏。他不敢相信这种可能性。但是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脱缰的遐想,夜里躺在床上,竟一点也感觉不到一天劳作的疲倦,兴奋得不能入眠。破晓的鸡啼催着他恍恍惚惚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一觉醒来已是紫阳高照,不!他感觉到的是吉星高照。
陌生干部接着征求姚远本人的意见:愿意干哪一行,有什么特长,选择哪个单位等等。他还列举了若干工厂、机关的名字,并对各方面的利弊一一作了介绍和分析,其中也掺有他个人的参谋性建议。
“好…嗯…嗯…”姚远一直恭敬地听着和虔诚地附和着。
轮到另一位了。王支书郑重地翻开早已捧在手里的十大党章,从党的性质谈到最高纲领,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谈到文化大革命,从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谈到反潮流精神,接着又宛转地检讨了自己过去对姚远进步关心不够的问题,最后…他说---姚远屏住了呼吸---
“你的入党申请我们研究过了,一致认为条件基本成熟。只是…只是这次招工来得太突然,看你是不是愿意延缓一些时候再走。”
啊!入党?姚远又一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是他的最高愿望呵!他虽然早在一年前就写了入党申请书,但自此以后压根儿也没有指望竟有遂愿的一天。他过分激动,心脏突突奔腾,身体悄悄发抖,声带微微颤动:
“当然,政治生命更加…更加重要。”
“这个你放心!”来人打断了他,指了指手表说:“时间不早了。事情就这么定了。…车子还在外面等着你呢!哦,对啦,县里还有要事请你马上去。善后工作以后再说。…老王,没那么复杂,突击入党嘛,又不是没有先例!”
事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姚远身不由已,糊里糊涂地跟着来人向公路走去。王支书面露难色,目送着他们。
忽然,那干部又想起了什么:“小姚,这里还有捎给你的一封信。”
姚远接过信边走边拆开来,多么熟悉的字迹!原来是她—-
- 远:
- 我禁不住要尽快地告诉你,我们的事爸爸妈妈终于同意了。他们此刻似乎比我更加迫切,是他们催促我立即和你重归于好。你可知道,家庭的压力和你的胆小差点使我濒于绝望,父母的恩典挽救了我。用不着去探讨其中的奥妙,也用不着为你的工作操心---这个,爸爸已经替我打了保票,大胆地偿还你对爱情欠下的夙债吧!还是那句老话,爱是我们这一代---包括你的权力。
- 来吧,远!
后面的落款是爱红。一个热情大方的姑娘,姚远一年前的女朋友。
接二连三的意外---尽管是意外的好事,超过了一个人的神经器官的正常承载力。姚远的大脑有些腾云驾雾了。还是那位热情的干部把他扶上了车。
平生第一次坐小吉普!姚远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命运里发了奇迹。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招工的顺利,入党的希望,热心的领导,复活的爱情,舒适的小吉普…这一切来得那样的突然,简直不可思议!昨天还是那个被歧视被冷遇的姚远,今天却一跃而成了幸运的宠儿。他此刻的心境是三分兴奋,七分迷惘。眼前的一切都杂乱无章,唯有由往事织成的记忆依然是清晰的…
姚远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但妈妈一发现丈夫的重大历史问题,就毅然决然与他离了婚,带着襁褓中的姚远改嫁到了一个工人家里。自记事以来,姚远就为“爸爸问题”而痛苦。“为什么你全家都不姓姚,就你一个人姓姚呢?”小姚远常常为小伙伴的这些怪诞的提问伤透了脑筋。他有时也能想出一个较好的理由:“因为我妈妈喜欢这个姓。”有的聪明孩子并不会轻易受骗:“既然喜欢这个姓,为什么你弟弟不用这个姓呢?人人都是跟着爸爸姓的,你准是还有个爸爸!”小姚远为这个推理的不可推翻的正确性而惊呆了。后来,不知哪个孩子象发现新大陆似的嚷开了:“他爸爸是反革命!”于是,“反革命儿了”“狗崽子”“揍他!”…小姚远成了众矢之的。
青年姚远感到的压力更加沉重。这不仅来自社会潮流,而且来自家庭。自然,他被拒之于风云时代的弄潮儿门外。虽然他的亲父早就离开了这对不幸的母子并已经病故,但他所寄养的家庭却也常常为他面临某种危险,因为这里住着反革命家属和反革命儿子!继父对他越来越不好,因为他玷污了他们的家庭;妈妈也悔恨当初怎么跟反革命生下了这个累赘。但是,她从心底里是疼爱姚远的。因为这是自己的过错(虽然只是一时的过错,但却带来了终身的悔恨和几代人的痛苦),不是孩子的过错,孩子是无辜的。
离开家庭,离开熟悉的环境也许会好些。于是姚远提前结束了学业,成了首批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五年过去了,一块来的同学都招工、招干、参军、上大学…走了,他却没有任何长进。妈妈考虑到凭亲戚熟人关系也许有点希望,于是费尽周折把儿子转迁到自己的老家。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里知道他们底细的人很少。
妈妈的决定是对的。他盼来了这一生中的第一个喜讯:他终于入了团。他接着开始申请入党。同时,他开始了第一次爱情生活…
向爱红是新战(乡)友中的一个漂亮,热情,能说会道,会唱会跳的姑娘。她不久就打破了和姚远之间生疏的界限。她羡慕这把农活上的好手,她爱看他那副端庄的面孔和那双深邃的眼睛,她爱听他那偶尔偷偷用鼻音哼出来的自编的感伤曲调,她喜欢他那诚实和善良的心地。她慢慢地爱上了他。常年孤独的心就好像一株极需要甘露的枯苗,只要一滴感情,就会激发它的生机。他那受到压抑的爱一旦找到了对象,便火山熔岩般地倾泻出来。应当公正地指出,他并不是贪迷于她的美貌,而是陶醉于她对人的热情,而且尤其向往她那革命的家庭---她爸爸妈妈都是革命干部。这无疑将有助于洗刷他血统上的污点乃至子孙后代!待时机成熟后,他怀着胆怯的心情向她表白爱情---他吞吞吐吐。“说吧,说下去吧!”爱红有些着急了。按照惯例,这困难的第一步总是要由勇敢的情郎来完成的,但姚远却哽住了。一阵月光下的沉默。她懂得,无声的行动也能表达一切。于是她把身体再靠近些,已经触到他微微颤动的臂膀…但他终于没有表现出应当表现的主动。她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气恼,头一扭,跑开了。“爱红,等等!我…”姚远急了。他开始悔恨自己的胆小,埋怨自己这种天生怯懦的性格。---这种性格是天生的吗?不!是生活造成的。
这是这段爱情生活的高潮,因为事后再没有多大进展。爱红受到有关方面的责难,渐渐变得忧郁起来。当姚远下了最后的决心,鼓起最大的勇气准备面定终身的时候,意外的变故拆散了他们。在一次招调中,她回到城内一个机关工作。走的时候,连望也没望他一眼。他虽也报了名,却照例在最后的政审关被淘汰了。他隐约知道这其中也有她家长插手。至此,姚远觉得一切都完结了。一个终身农民和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反革命儿子和一个革命后代,这,怎么可能呢?他开始觉得那次月光下的坐失良机是侥幸而不是错误,如果他们当时来一番山盟海誓的话,现在可越发不可收拾呢!看来,他只有去和那些与他同样身份的人相爱了,这大概就是门当户对!他有时甚至羡慕起独身圣洁的教士生活。是啊,为一时之快、一己之私去连累别人甚至殃及后代,又何苦呢?…姚远的心灵受到各种奇思异想的残酷折磨。听天由命吧!—-这是他最后留给自己的安慰……
痛苦的回忆让他在飘飘然中意识到了自己是谁。这个身份与舒适的小吉普是那样的不相称。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奇迹吗?他怎么也猜想不出。这里面一定包含着什么误会,对,是误会!他想到昨天顽皮的恽云那故作正经的姿态和神秘的鬼脸,难道是他?可以肯定,他至少知道这幕戏里面的奥妙。万一… 姚远深怕再发生什么不得体的事。屁股下的沙发开始滚烫起来,如坐针毡。一定得回去找恽云问个究竟!---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同志,停停!”姚远鼓起勇气说。
那干部立即指示司机刹车。
“我得回去一下,你们先走吧!”
“怎么啦?”对方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 嗯,”他顺口支吾道,身子已经钻出了车门。
“那—-何必,”他被满面堆笑的干部拉回了车内,“快!去县医院…”
小吉普风驰电掣般地飞奔起来。姚远急出了一身大汗。
二
姚远真的病了!—-也许。因为他感到确实的头疼,脑胀,四肢瘫软无力。他盼望自己的突然告病能成为事实。他盘算着用什么方法来有效地折磨自己,加重病情。但是除了绝食、拒水以外,再也无计可施。
“笃笃!”
是叩门声。他立即将被子蒙头盖上,这是避免一场难堪的唯一办法。…但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片刻的沉寂,再接着—-
“哗!”
病人的保护伞被彻底揭去,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哈哈…”
一串粗放的笑声。眼前的这位“暴徒”顶一头不加修饰的长发,差点遮住那对分明含着稚气,但又似乎目空一切的眸子;大概是有意渲染浑身的“诗意”,本来是大晴温暖的春日,却身着一件掉了五分之四的纽扣,粘满了污垢,从几个破处同时露出棉花的大棉袄…是恽云!姚远总算松了口气。他没有心思开玩笑,立即向对方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恽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他尽管是一个胆大妄为,有些玩世不恭的小青年,但也不得不为事态发展得超出意料之快而稍有顾忌。他倒不为自己担心—-“反正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他担心的是他可怜的朋友。于是,这位导演揭开了这幕戏的谜底—-
“你还记得,你的招工登记表是经我之手交上去的吗?”
“是又怎么啦?”
“你可记得,你的表都是你自己填完的吗?”
姚远努力回忆着。约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不知是他一生中第几次铺开招工(或者招生)登记表,他已经非常熟练这项工作了:姓名—-姚远;家庭出身—-中农;本人成分—-学生…家庭成员:父亲—-姚鑫涛(已故),解放前曾任伪…写到这里,笔尖再也不听使唤,一股预感淹没了他的一切希望。他绝望地倒在床上…
“那天晚上我回得很晚”,恽云继续说,“看见这张没有填完的登记表,知道你又在为那个事苦恼。可惜我没当书记、主任,要不,大笔一挥,你的问题就解决了!我恨自己无力帮助你,这次招工我是走定了,但我不能撇下你。…我突然看见你桌子上的一张《施南地区报》上登载的消息:省委副书记姚新波同志在地区三级干部会议上讲话…嘿!有了。姚新波---姚新涛,不是可以凑合成弟兄吗?于是,我将你父亲名字里的‘鑫’改成‘新’,接着一一填写下来…在社会关系栏内,大显眼地写上‘伯父,姚新波,现任省委副书记’…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表直接交给了来招工的干部。真想不到,我这个玩笑倒轻而易举凑了效。一夜之隔,你如今已身价百倍了!太有趣了,太有趣了!哈哈…”
他用一串放任不羁的笑声结束了这惊险的一幕。姚远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导演哪里了解主角的难处,还在尽量为他打气:
“怕什么?天塌下来我顶着。我就是要嘲弄一下那些为政无能,只会搞阶级斗争、查人家祖宗八代的昏官。我早已恨透了这一套!我父母就是这一套的牺牲品。他们在八年前先后给揪斗死了。但后来查明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阶级异己分子,而是地地道道的工人出身,久经考验的革命老干部!当然,你不同,你父亲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反革命,但你可不是历史反革命!你不能因此而逆来顺受。一不做,二不休,你就认认真真地装个省委书记的贤良侄子吧!谁叫他们讨好省委书记的,…不要老躺着,晚上跟我看电影去—-不过,又是样板戏。”
“是谁在这里请客呀?”—-来人了。恽云吐了吐舌头,再一次向病人投之以鼓励的一瞥。
来人约模五十岁,浓密乌黑的头发显示他也许还要年轻一点,颀长的身材和精瘦的面孔显示出某一种类型的机敏;一双左大右小,明暗不等的眼睛显示出一种诱人的风度;他手提一只盛满罐头水果的网兜—-不用说,这是慰劳病人的…
“原来是你呀,向干部同志!”恽云和来者似乎是老熟人呢!他高声介绍道:“姚远,这就是县委副书记兼你未来的岳父大人,向尚—-向干部同志。”
“岳父”的突然光临就像丧钟一般震惊了这位可怜的女婿。他手足无措,真恨不能入地三尺。
向干部虽然觉得恽云那粗鲁的介绍于自己的身份有些不敬不雅,但心里却充满了美滋滋的感受和对介绍者的感激,因为他是确认这宗美满难得的翁婿关系的第一人。所以幸福的岳父用半真半假,大半亲近,小半严厉的口吻嗔怪道:“真调皮!你就不能学学你的好朋友?”
后者当然指的是姚远。调皮鬼摸准了对方的脉搏,便趁机加码道:“学他呀,我可没这份福气。他如今是县委书记大驾拜访,岳父大人登门求婿哟!”
“闭嘴!”不知从哪儿突然掷出一声第四者的叱咤。原来门外还躲着羞答答的向爱红哩!她不明白爸爸这个堂堂县委副书记,为什么听得进这种入骨的讥诮话,便忍不住跨进来,冲着她的老同学道:“不许你拿我们开心!”
“是,是…小的遵命,我走!我走!”他一边对她故作丑态地点头哈腰,一边毫无客气地接过她爸爸递来的一支烟,接上火,吐了个漂亮的烟圈,溜了。
姚远觉得这一生中最严峻的时刻临近了。他在想用什么方式把他们从骗局中唤回来,用什么语言来解除这场天大的误会,用怎样的自责来求得对他的欺骗罪的宽恕…他不愿意出卖真正的作案者,因为好心的恽云都是为了他。
向干部就像面对省委书记本人一样地面对着这个一度被他无意冷落过的“省委书记的侄子”,因为他此刻处于被动者的地位,必须努力求得对方的宽恕。
一年前,他准备趁一次招工机会把下乡刚满两年的女儿招回来。没料到女儿提出了一个条件,她不能和她的男朋友分开—-原来女儿恋爱了,要走,得双双一起走。好吧,只要小伙子符合他心目中的条件,这并不难。不费吹灰之力,两张登记表便送上来了,请他亲自过目。第一眼他就皱起了眉头,当看到“伪科长”三个字时,不禁勃然大怒,他强硬地行使了绝对的否决权。这一对年轻的恋人被拆散了,他从此禁止女儿和乡下来往。为了不让女儿再存有一线希望,他甚至从上至下暗暗堵死了姚远个人长进的一切道路。他当时庆幸的是,小伙子并没有怎么纠缠。
前两天,他从地区开完会归来,准备迎接省委副书记姚新波一行来县检查工作,偶然听到一个刚从乡下招工回来的干部说:“姚书记还有一个侄子在我们县插队落户呢!”“什么时候来的?”向尚兴趣十足地问。“是三年前从外县转点来的,可能父亲有点历史问题…”“叫什么?快说?”“姚远。”“啊!是…”向尚愕然了。他心中多么悔恨当时的疏忽和武断:“我为什么不坚持把表看完呢?革命责任感哪儿去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当天,他就把改变主意的决定通知了女儿,命令女儿马上写信恢复关系,并直接托县委一个乐意为领导奔忙的政工干部去乡下料理有关问题。为了挽回得更多更快些他甚至不惜大胆进行一次突击入党的尝试。姚书记不久就要到了,为了当面表露一下自己和他侄子的特殊关系,向尚决定把姚远接到家里来呆几天。如今姚远住进了医院他就是当然的关心者了。况且,这正是相认和媾和的难得机会。
向爱红还蒙在鼓里。她完全不知幕后发生的一切。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陶醉于渐渐复苏的爱情之中。她是真心爱他的,这其中既有喜欢,也有同情。但是随着时过境迁,爱情的彩云渐渐消褪,他们失去了联系。当彩云重新升起的此刻,她急于想推心置腹地和他单独谈谈。
沉默的时间太长了。这个僵局还是应该由做长辈的来打破。于是,父亲宛转地解释了他在一年前的决定。这完全是因为孩子的年龄太小,他作为党的干部负有关心后一代成长的责任。这都是出于爱护,无非是为了让他们双双能经受更多考验,在政治上进步得更快些,将来能接好革命班。其实他早就相中了姚远---尽管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女婿的面。你瞧,如今都大了—-其实才长了一岁,爸爸不是最热心的支持者吗?接着又劝姚远不要为他父亲的一点历史问题多虑,出身还是好的嘛!根还是正的嘛!—-他已经为自己的新解释找到阶级依据啦!
岳父的耐心开导不能使女婿得到半点安慰,姚远简直是在受刑!他几次欲言又止。岳父哪里知道他的苦衷,继续说下去:
“这两天你伯父要来看你的,你就当面把你们的事告诉他吧!迟早总得…”
“爸爸,你都说些什么呀?”女儿觉得爸爸今天有点反常,又看到病人那副奇怪的难堪像,不得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了。“你先回去吧!余下的话由我来说。…走吧,快走吧!”
爸爸会意地一笑,满怀惬意地走了。
爱红急不可耐地问:“你今天怎么了?病得很厉害?”
“不!我…我…都是那张该死的招工表…”他滚下了两颗滚烫的泪珠,恐怖的眼神仿佛正盯着张牙舞爪的魔鬼。
聪明的爱红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急切地催促道:“说吧!快说吧!请相信我,不管你有什么不幸,我都愿和你共患难!”
他就像忏悔的教徒面对着神父似的乞怜道:“宽恕我吧!我欺骗了你,欺骗了组织,我甘愿受到任何惩罚!我…我在招工表上伪造…伪…造了一个当省委书记的伯父。”
“啊?!”她惊呆了。这会是真的吗?这是正直怯懦的姚远干得出来的事吗?…可是联想到这几天的一切反常事态,又是那样的令人深信不疑。看来,这个过去被认为诚实可靠的人是发疯了,竟干下这等又坏又丑又蠢的事!一股强烈的正义感战胜了爱情和怜悯,她字字千钧地宣判道:
“卑—-鄙!”
三
县委副书记向干部满面春风地从县医院出来,信步朝县委招待所走去。大概省委姚书记就要到了,他得找个机会和这个未来的亲戚接上关系。他一路总结着自己的经历和心得,检验着自己的人生哲学,玩味着他那灵验的“护官符”。
人生的诀窍在哪里呢?过去的屡次成功启示着他的灵魂,在于—-说句直率的话吧,在于取信于或者取悦于上级。得以发现靠上级,得以重用靠上级,得以提拔靠上级…所以,一个成功者的眼光总是向上而用不着向下的,偶尔向下,目的还是为了向上的。五十年代,他还只是个普通的机关勤杂工,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向尚本人认为是必然的),被某领导发现而当了县里的政工干事。当时,由于没有合适的职位可称谓,于是人人皆称“向干部”。这个特殊的美称一直沿袭到今天。作政工干事,经常和首长在一起,又获得了更多的被发现机会,不久被提拔为股长。文化大革命中得助于一个红极一时的干亲戚,当上了县革委常委兼掌管众人生死簿的专案组长,成了一个善于用放大镜从档案袋里找毛病,专查人家祖宗八代的专家。不久又凭借上级的信任,搞掉并取代了那个“造反起家”、鲁莽无知的干亲戚而担任了县委办公室主任。有一次去地区参加学小靳庄经验交流会归来,便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这一次…他想起某古人因为大女儿入选凤藻宫而突然飞黄腾达的故事—-他一时忘了,这个古人就是女儿爱红曾经作为儒家人物讲给他听的贾政—-不禁失声道:
“我要更上一层楼啦!”
“不能上啦!都到顶楼了。”向干部猛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登上了招待所的三楼。楼梯口上站着焦急的招待所服务员小王,她没好气地说:“向干部,姚书记一行到了,只是给他们准备的三楼房间的钥匙给你拿去了,让人家在值班室里老等!”
“哦?”他记起早上自己专程来检查了一遍房间,竟忘了把钥匙还给服务员,他边掏钥匙边捶胸顿足:“唉!糟糕!失职!”
在楼下值班室里,向干部同姚书记和各位首长打了招呼,并一一递了香烟。可惜姚书记已经戒烟不抽。他是一位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老干部,但精神很好,态度诙谐。
向干部为了自然地表现出自己的特殊身份,在说过一大堆场面话之后,不慌不忙地、但却有意地,用一见如故的、随和的口气说:
“姚书记,你要不要马上去看看他?就在这附近。”
“看谁?”
“姚远。你的侄子”,他接着用一种似乎不好意思地口吻说:“也是我未来的女婿。”语气里分明透着炫耀,身价似乎顿时高了十倍!好奇的客人们都满怀兴致地注视着他们。
不幸的姚书记努力思索着。他是四十多年前被红军收容的一个孤儿,哪里有生出侄子来的兄弟姊妹?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几个孩子早已成了家,连孙子都抱了。更不可能是孙子,他最大的一个孙子还不到十岁,而且还是一个外孙女…经过反复推测,一切可能性都给否定了!但他富有经验,觉得有进行一次调查核实的必要性。为了避免一场过度的难堪,他点头支吾道:
“明天再说吧!”
——没有引起预期的反应!向干部对对方这种漫不经心的奇怪态度很失望。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好?他惴惴地自言自语道:
“明天再说…”
明天—-第二天,姚书记要走了。在这之前,他对这件事作了简单的调查,基本弄清了前因后果。他还特意找来了几位当事的年轻人。
恽云愿意承担全部“罪责”。姚远作了沉痛的检讨。爱红说她也有责任…
“不!你们都是无辜的。”姚书记认为,“一切罪过都应该记在落后的封建传统观念的账上。血统论是中世纪留给我们时代的痈疽,下级对上级的巴结诌媚也从来不是无产阶级的风尚。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根除它们的。”
已经临行了,向干部还没有得到姚书记的肯定答复。不过,他已经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个“省委书记侄子”的可靠性和真实性了。万一如此…他心里隐隐酝酿着一种强烈的报复欲。他拉住就要上车的姚书记,焦急地问道:
“告诉我,姚远到底是不是您的侄子?”
“是也好,不是也好,我不反对你们把他当作我的侄子对待。”
“难道我们误会了?”
姚书记沉吟了一会,紧皱着双眉,说道:
“这场误会倒不怎么有害,更有害的是一场终归要被人们看到的对待无辜者的历史的误会。另外,向尚同志,你应当知道,共产党的干部不应该把心计用在官场上,而应该把它用在事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