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舛命途(附录3  若是成功了)
2021-10-14 11: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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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3*

        解冰的报告在这里赢得了一次比一次多的听众,就像他的名字近年来在科技界赢得了愈来愈多的注目一样。这是一次对西欧激光技术的考察汇报。这位刚刚四十岁的年轻科学工作者,前不久在国内外一些学术刊物上发表了几篇关于激光光谱学的论文,引起了国际科学界的注意。于是,前来访问和聘请讲学的纷至沓来。这大概就是所谓墙内开花墙外香吧!其实,在这以前他的研究成果早就达到甚至超出那几篇论文的水平了,只是当时未被外界知晓和重视而已。这次他有幸参加了一个赴欧科学考察团,回国后,团员们分赴各地作考察报告,他也就来到了这座中原城市。

        对解冰具有特殊意义的是,他熟悉这座城市。他的母校就在这里,因此有必要去拜访一下他的老师和在这里工作的老同学。他首先想起了安安和康丽莎。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和他们之间有过一段特殊的故事,还因为这两个人名比较别致悦耳,在他的生理信息储存系统中不易被不断接收的信息流所冲淡,以致磨灭。

        然而,一旦浮现这两个名字,本来已经淡忘的往事,又渐渐在他记忆的荧光屏里显影复活了。

        从屏幕的尽底慢慢推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岁月的流逝,虽使这个影像变得依稀模糊,但那时而飞扬的双眉和那对善于传递信息的眼睛,依然是清晰的。这个十几年前,曾使解冰倾倒的形象,从大学生活的第一天起,确切些说,从物理系那次丰富多彩的迎新晚会开始,她就闯入了解冰的心。他不仅欣赏她那银雀般动人的歌喉和婆娑轻盈的舞姿,而且还从节目单上暗暗记下了她的名字—-康丽莎。据说,她是乘着一辆“伏尔加”来校报到的。在少年时代,她曾代表中国少年参加过中苏友好夏令营活动,到过莫斯科、列宁格勒和列宁的故乡乌里扬诺夫斯克;在中学时代,是市少年合唱团的主力团员,甚至担任过电影演员—-在一部故事片中参加一个彝族集体舞。总之,她有过很多很多不平凡的经历,因此耽搁了学业,高考没赶上。但她却被破例直接保送到了大学物理系—-这自然是合情合理的罗!至于她为什么不学艺术而学了理科,大概是因为她曾在一出话剧中饰过一位杰出女科学家的缘故吧。

        解冰是怀着种种美丽的憧憬和勃勃的雄心来到大学的。他准备用整个的青春去开拓理想和事业。只是由于突然身居于一个人才济济的群体中,他感到自己无形之中矮了一大截。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很容易就结识了康丽莎。那是在物理实验编组的时候。本来男女两人搭配,合用一套实验器具就是一组。但不管把哪个男生和康丽莎编在一起,几个临时班委都觉得有点“不妥(甘)”,但谁也没有说出理由。最后只剩下解冰了,他们也就没意见了。为什么呢?也许就因为他其貌不扬又老实木讷吧!

        她也是这样看他的,并处处以一种豁达大度的高姿态对待他:“小解,你是第一次到大城市吧?有什么不熟悉,尽管问我好了。”“上街小心迷路啊!”“在外面要老练一些,这里的骗子可多哪!专门欺负乡里人。”在实验室里,她更是以胜他一筹的口吻说话:“快,把游标卡尺递过来!”“你操作,我写实验报告,你把我的抄一遍就行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解冰竟然接受这些。

        因为,只是因为可怜的小解惊奇地发现,她强过他家乡的哪怕最出众的姑娘。她的美丽聪颖,她的多才多艺,她的高贵家世,她的非凡经历…驯服得他从心底里敬慕她,就像是她身边的一只小羊---愿她拿皮鞭轻轻地打在自己身上。

        他越是把自己看得卑微,就越是认定自己只有用功治学。加上他对物质运动一般规律和物质基本结构的浓厚兴趣,他的专业才华在全班逐渐显露出来了。第一学年结束,他是全班两个全优之一。随之,他所在实验组内的“生产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更多的是他而不是她指挥道:“快,把电烙铁递过来!”“把坐标盘放平;—-不行,要水平!”不是他操作她写实验报告,而是他主持操作,他也写实验报告,并且还得辅导她写实验报告了。以致在康丽莎的印象中,解冰已经不是那个可怜的老实巴交的乡下孩子,而显得越来越神秘了。

        一次,她向他问了几个关于牛顿力学和光学方面的问题。忽然,她的思路“跳转”到了一个物理学以外的问题:

        “听说牛顿还信上帝,是吗?”

        “是的。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在科学上才最终走入了绝境。”他低头回答。他和她说话时从来没有勇气正眼看她,对她的每一个问题也都力求回答得准确无误。

        “呃!”她脑子里怪念头一闪,越扯越远:“上帝就是耶稣吗?”

        “不,上帝,即耶和华;耶稣是上帝之子。”

        “上帝还有儿子?真有意思。”她的兴致越来越高。

        “相传是上帝投胎,圣母玛丽亚所生。“他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还研究宗教?”她又问。

        “不,都是听我妈说的。”

        “你妈?”她更奇怪了。

        “因为我妈曾上过比利时人的教会学校,读过《圣经》。”

        “真的?”她心里一震:上过外国人的学校?那不和我爸爸是同等人物啦!她忽然觉得他高大神奇起来,简直从鼻子到耳朵都像小仲马、小乔治、小弗朗西斯之类的“名人之后”了。“那你妈妈是一个很有知识的人罗?!”

        “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里已经有了危险的误会。

        “那你爸爸就更了不起罗!是大学者,还是领导干部?”这是她根据自己的爸爸比妈妈地位高而推断出来的。

        “啊?”他惊诧了足足半分钟后,才猛然省悟过来。原来她把他当作大人物的儿子了。这可怎么办?马上解释清楚,说自己是两个平庸乡村教员的儿子?这又怎么好说!

        他一犹豫,她就把这当作默认了:他爸爸和我爸爸一样,既是学者,又做领导工作,二者兼而有之;看来他是那种严父酷母教养出来的孩子,又老实又本分,连自己身份的价值都不知道或者知道而不敢加以利用。

        康丽莎经常邀请班上的同学上她家去玩。可是,他从来没有去过,也是绝对不会去的。他何必把宝贵的光阴耗费在那些专属纨绔儿的寻欢作乐之中呢?

        然而,在她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再也无法谢绝她那盛情而固执的邀请了。请原谅他,是她流泪了:

        “你真傲慢!看不起我们咋的?我求求你,去吧!赏个面子吧!要不,我可不敢回去向妈妈交账了。”

        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就这样,他们乘坐着当初送她来报到的那辆“伏尔加”,沿着一条弯曲的湖边公路开赴一座绿荫深处的小楼。

        在客厅里,一群天真浪漫、快乐活泼的男女青年正等着他们。安安也在其中。

        安安是他们班两个全优生之一,可比解冰出众得多。他有一副颀长健美的身材,形象和举止都有一定的演员风度;他是篮球、排球和田径场上的健将,还会拉一手娴熟动听的手风琴,在迎新晚会上,康丽莎独唱哈萨克民歌《百灵鸟你这美妙的歌手》就是由他伴奏的;他的本地话、上海话(那时广东话尚不时髦)、普通话及英、俄口语都“字正腔圆”,能同外国人对话;此外,他还会摄影、漫画、讲幽默故事等等。总之,他是公认的多才多艺、而且有辉煌前程的小天才。但是,解冰却为在这里见到安安而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快之感!

        这时康丽莎大方而顽皮地把新来的客人介绍给她的同学和朋友们:“尊敬的贵宾们,请允许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来自大西南天府之国的同窗,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故意停了停,用那一双魅人的大眼睛含意万千地瞟了一眼安安,才接下去:“—-之一。他叫解冰,取融解冰冻之意。我们应该感谢他博学而杰出的父母创造了这个艺术而含蓄的名字。”

        “哗—-”大家为主人的精彩介绍而热烈鼓掌。解冰却窘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不难看出他的身世远不及在座的任何一位客人。可是,在他们眼中,他却是最得女主人青睐的、最幸运的幸运儿。现象和本质,错觉和事实之间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可怜的解冰已经进退维谷,不,他不下了台啦!

        他们同他说话,他无话可说;他们请他赋诗,他诗兴全无;他们奏起了手风琴,弹起了钢琴,唱起了歌儿,他独个儿在一边苦思着解脱之计…

        俗话说,一发而不可止。现在,解冰到康丽莎家,已经是十分自然而然的事了。当初铁誓般的自我约束已经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宽恕所淡化了。他已经习惯于表现高贵人的风度和尊严,习惯于人们对他的错觉了。他的属于阅览室的星期天已经变成属于湖滨或电影院的周末了,他还忍痛从每周84个学习小时中抽出1/10、1/8,有时甚至是1/5去从事所谓“生活知识的补课”。有一次,她约他和另外几位好友周末去郊外野餐和照相,他为难了,他还从来没有玩过照相机呢。于是,他差不多用了一个半天加一个晚上躲在图书馆研究《简明摄影知识》和《浅谈摄影的艺术构思》。第二天又一个人偷偷溜到街上租来一架“海鸥203”,练拍了一卷风景照。

        到了星期天,他便胸有成竹地随队出发了。不料,当她专请他来给她拍“柳下戏水”—-她穿着一条银灰色的派的司西服裙和一件不知什么料子、不知什么新样式的漂亮上装,戴一顶雪白的太阳帽,一只手牵着岸边的垂柳,一只手弯腰戏水时,他可急傻眼了!他端在手中的既不是“海鸥203”,也不是在书上见过的“海鸥4—C”或者“珠江”或者“牡丹”,而是一架不知哪国的进口高级相机—-反正那上面的字样不是中文,也不是他懂得的英文。在一时的紧张慌乱中,“咔嚓—-崩”相机被他掰失灵了。可怜的人儿又急又恼又羞,真恨不能钻入地缝。他深深地感到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什么,致使他们那次玩得十分扫兴。

        应该说—-用不着回避,解冰已经深深地爱上康丽莎了。他宁愿为她牺牲一切,是的,一切!其实他早已经开始为她牺牲他过去曾视为神圣无比的东西了,包括理想、抱负、事业、人的尊严、灵魂的高洁和良心的正直。不是么?为了撑住自己所扮角色的面子,他大大压缩了自己的购书费和零用钱,还在家信中一再向拮据的父母呼吁增加经济援助,其理由不外是神秘而甜蜜的“急需”“特殊用途”“以后再告诉你们,准会使你们心花怒放”之类云云。他已经开始荒废了自己的学业,全优生的位置被人取而代之了。他惊异地发现,安安在这方面花的时间并不少,可这小子的成绩却一直稳定在上等水平—-虽然也失去了全优生的称号。康丽莎对他说过:

        “你应该强过安安,努力吧!你会得到奖赏的。”

        这句话,使他翻来覆去地琢磨:强过安安,就是说她希望我胜过安安;努力,指的是什么呢?指情场上的?还是学业上的?也许二者兼而有之;那么,她会给我什么奖赏呢?爱情?对,是爱情!天哪,那将是一场多么严峻的考验和竞争呵!

        但他发现二者之间似乎有冲突,只能居其一,不可得兼,便扪心自问:难道爱情和事业之间本来就是矛盾的吗?他不能回答,只得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

        康丽莎今天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显得妩媚动人,隆起的胸脯显示出成熟丰满的健康美,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说她爸爸从首都开完会刚回来,想见一见女儿的几个要好的同学。可是爸爸还有一个临时会议没完。宾主们就开始谈论起春天,桃花,吟起“春风又绿江南岸”的佳句来了。

        春天谈够了,爸爸还没回。他们又谈起了即将到来的毕业以及未来的理想。康丽莎还是想做艺术家—-如果她再演女科学家就有亲身体会了。安安说他干什么都行。可是没有一个想当物理学家的!本来解冰想,但他又觉得此时此地有些不合时宜。他竟唐突地表示—-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愿意留在这个城市工作。其实这倒是真话,只有安安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在鼻孔里哼了哼。正在这时,保姆来报:“解冰,有人找!”

        解冰忙起身迎了出去。来人远远地站在院落门口,穿一双解放牌胶底鞋,裤子是崭新而有褶皱的,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提一只涨鼓鼓的旅行包—-呵,是父亲!这可是儿子万万没有想到的。原来父亲是到外地去参观一所模范乡村中学,顺道路过此城,经谢冰的大学舍友介绍特地找到这里来的。

        解冰惊喜之余,忽然警觉到了点什么,慌忙把爸爸拉到了远离小楼的一棵树下,才亲切叫了声:

        “爸爸,您好找了吧!辛苦您了!”

        父子亲热了一阵后,儿子说他得去同学那儿打个招呼就走。父亲站在原地只等了一会儿,就被从小楼里出来的保姆硬拉进去了。父子俩在客厅门口竟差点儿碰了个满怀。

        儿子连忙接过父亲手中的旅行包,说:“咱们走吧!”

        父亲不习惯这里的气氛也答道:“就走!就走!”

        可是主人留客,却不容分说。

        这时,机灵敏感的安安早已看出了奥妙,这一老一小,明明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便高声挽留道:

        “请这位农民大伯进来喝杯茶再走…解冰,就让你的这位什么老乡坐一会儿吧!”

        小主人接过话头:“是啊,我爸最喜欢跟种田人打交道的。”

        “老乡,您…”

        更有甚者!解冰听见身后有人悄声嘀咕:

        “一个土头土脑的乡巴佬,还如此不识抬举。”

        “解冰做得对,赶快打发他走!”…

        天哪!可怜的解冰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就不出。他忽然记起了一个农民大学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可悲故事。阴险的安安显然利用了这个故事。不,他绝对不做那个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的大学生。况且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有知识、有教养、德高望重的人民教师啊!他对安安的别有用心气得说不出话来,真想揍他,但没有那份勇气。他感到哪怕多呆一分钟,也是不可想象的。

        “滚开!”解冰一时冲动,对着围观的同学怒吼一声,随即拉着莫名其妙的父亲,闯过莫名其妙的主人,在众人的惊愕中莫名其妙地走了。

        五分钟后,康丽莎的爸爸回来了。大伙儿还在面面相觑,哭笑不得,爸爸也百思不得其解。唯有安安略知端倪而独自暗喜。

        忽然间,解冰又出现了。他满脸涨得通红,用发颤的声音宣告道:

        “很对不起,我刚才失礼了。”他尽量说得若无其事和理直气壮一些,“哼!谁想在暗地里作弄我,嘲笑我吗?我可不在乎!对了,刚才我没有来得及介绍的那位农民大伯,”他用挑战的口吻把“农民大伯”四个字说得格外响亮,“是我敬爱的父亲,请你们千万不要误会!”

        说罢,便义无反顾地昂首离去,但也是永远地离去了。

        是的,这场由自己主演的丑剧该结束了。当陪着父亲从那座他曾对之一往情深的小楼里走出来后,他没有回答父亲的一句问话,只是开始像一个严正的法官一样无情地审判自己:是什么原因使你堕入交际场、情场,甚至连父亲都没有勇气认的呢?因为爱情?因为疯狂地痴情地爱一位姑娘?不是,但又好像是。可是,你爱她的什么呢?单爱外在的美?连傻瓜也知道好色猎艳哩!爱她的多才多艺?可她的那些才艺何以造福于人类?爱她高贵的家庭?那无异于投机取巧贪便宜…其实你真正爱的只有自己,无非是想通过猎取她而攫取现成的幸福。这样的话,你无需用功勤奋,就可以得到你曾梦寐以求的一切了。原来你的灵魂是如此的自私和丑恶!面对着良心的镜子,解冰第一次看清了内在的“我”。他为之惊呆了。十七岁的卡尔·马克思,在中学毕业考试的作文中曾写到:如果你只是为了自己而劳动,你也许能功成名就,但你绝不可能成为直正的完人和伟人;如果你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当你在为全人类做出牺牲时,那你感到的就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你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那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幸福!

        啊!他觉得如果从事业上考虑,就根本不应该选择康丽莎—-即使她不嫌弃自己。因为爱情不应该只是生理的结合,还应该是精神的结合和力量的结合;比如居里夫妇,马克思和燕妮,达尔文和爱玛,千万不可像普希金和娜妲丽!够了,够了,该宣布判决了。你的灵魂堕落到了危险的地步,并在学业上铸成了重大损失,特依“法”判处你:治学终身---不娶!他知道,这判决的确过分严酷了些,不过这是必须的!

        这以后,解冰为彻底了断与康丽莎的关系,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要是她说:“骗子,卑鄙!”他就尽量表现得大度和高傲些。还要强装没事儿一般,看着安安如何骄傲地挽起她的手臂,在失败者面前炫耀其胜利者的姿态…可是,当第二天他和康丽莎见面时,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只见她走上来,不无同情地搭讪道:

        “这也难怪你,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也会这样做的。不必计较昨天的事了,我和安安都很理解你的处境。其实,农民又咋的?放心吧!我们仍然是你的朋友,仍然欢迎你光临,到时候可不要不来呀!”

        从这些地地道道的光面子话里,她已经巧妙地宣布了他们之间三角关系的结局。

        从此,解冰真的开始效法起那些终身治学不娶的著名科学家如开文迪许、牛顿、波义耳和康德来了。他把自己的所有智力、精力和毅力都从情场上转移到“科场”上了,把享受和欢乐都集中在原子、粒子、电子和光子的世界里了。大学毕业后,他独个儿要求分到了大西南的一个偏僻的研究所当了物理实验室的实验员。当时还不为任何人所知晓的是,他瞄准了在各项理论科学、技术科学、工农业、医学和国防上都具有广泛实用价值的激光…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了。他走过来的是一条多么坎坷崎岖的路啊!他也跟很多科研工作者的命运一样,戴过“白专”的帽子,遭到过冷遇、歧视和批斗。不过,总算走过来了。回顾起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因为他完完全全把自己献给了事业和理想。这一点,使他良心上得到了安慰。

        可是,他那两位老同学又怎么样呢?开始几年,他还打听过他们,知道他俩早就结婚了。后来,他就把他们的那一些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在他的记忆系统里比这重要千百倍的事情多着呢!

        他按同学通讯录,在曾为外国租界的一栋老式洋楼的一个单元里找到了他们—-能“分”到这里本身就显示了曾经的某种“身份”。看上去安安的变化不怎么大,还保留着一部分年轻时的风度。可是康丽莎却变得让他差点认不出了:她失去了当年的苗条,失去了当年的肤色,额头、眼角已有了明显的皱纹,失去了当年无忧无虑的天真和妩媚,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也失去了用以传递信息的光源。他们已有了三个孩子。住的房间是上等的,家具也是高级的。可是那架一百二十贝司四排簧的鹦鹉牌手风琴被胡乱地扔在墙角,那上面缺落的键盘和陈年的积尘,表示它早已退休了…

        主人也差点没认出客人。他们万万没想到,解冰会在十五年后,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眼前。自然,他们说了些老同学见面后的客套话,并互相简单地打听了各自的情况。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解冰已经成名,在这里还做了轰动科技界的报告,竟以为他还是一个小地方的默默无闻的实验员哩!谈吐中,他了解到康丽莎的爸爸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当作苏修特务整死了。安安的爸爸是一个副科级干部,康丽莎还是在结婚后才知道的。他们通过一些关系才被分到市文化局,接着,又往下分到一个区工人文化宫。现在,她还在那个文化宫工作—-管理图书。安安曾担任过两年文化宫业余文艺部副主任,后来,上调到文化局机关食堂当了司务长。最近号召业务归队,有人推荐他到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去当物理教员。可是,这十几年来把业务丢光了,他捡起来等于从头学起,还不知能否拿得下来…

        这些平平淡淡的家常话,解冰听着听着,禁不住感慨万千:一个多么有希望的科学人才被毁了!而从智商条件看,安安理应比解冰有更大的建树。为什么不会呢?完全有可能。可是,他如今什么建树也没有,可以说,连一个中专物理教员都没有把握胜任。他,就是十五年前,那场情场角逐中骄傲的胜利者!

        解冰想:当时我若是成功了,今天我和安安的位置也许要颠倒过来。那么,我就是一个漂亮妻子的骄傲而幸福的丈夫。可是这个幸福是短暂的。最可怕的是,我得为了她而抛弃自己的事业,用一半的精力满足她的虚荣心,再接着就是生儿育女…感谢上帝,幸亏我没有成功!

        …客人试图把话题从叙旧转到科技现代化上去,因为在那上面理应有宾主共同的语言和志趣。可是不!不论是最新胶子理论也好,高能加速器也好,还是激光喇曼光谱也好,主人们全然不感兴趣。而当年曾为之呕心沥血的力学和电学公式、能量守恒转换定律、阿基米德原理、多普勒效应、狭义广义相对论,对于他们也变得依稀淡漠、生疏而遥远了。

        “解冰,我们还忘了问你,你有几个孩子了?”安安把话题转到了他们所感兴趣的私生活上。

        孩子?他还得等这次做完了巡回报告回去后,才能举行婚礼哩!未婚妻是一位三十挂零的数学讲师。在一台每秒一百万次的电子计算机前,她帮助他解决了许多激光物理过程和光谱分辨的理论计算问题。在认识她后,他把所谓“终身不娶”的自我判决忘却了,居然在光子世界里找到了人间幸福,回头看过去的一切未免觉得荒唐而又五味杂陈。可此时谈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解冰笑着摇摇头:

        “我还没有结婚。”

        “什么?你还没有结婚?!”惊奇不已的康丽莎流露出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在她看来,这是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的顶顶不幸。她突然想到了十五年前的事,感到自己很对不起眼前这位可怜巴巴的鳏夫。出于一种好意,她说:

        “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吧!我负责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并且保证不会嫌弃你的家庭。”她以为他找不到对象是因为有一个拖累的家庭。

        “不用了。”解冰摆了摆手,不知说什么好。

        沉默了半晌,安安总算又找到了话说:“你的工作也太差了,能不能想办法调动一下。”安安以为他没有结婚是由于工作不好的原因。

        “不用了。”解冰站起了身。看来再待下去也不过如此,便告辞:“我走了。”

        主人们赶忙站起来送客。他们仍不失关切地问:

        “你在这里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有地方住吗?”

        “能买到车票吗?”

        “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们,老同学嘛…”

        在客套声中,他们分别了。解冰忽然记起一句话:“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他想,这条人才成败的法则,是不是也在他们这个小三角里应验了… 

* 原载《长江文艺》1980年第9期,署笔名“波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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